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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00一

  

前幾天,他對女兒說:爸爸已經跟二十世紀相處了那麼久,突然離開它可真有點捨不得。

怎麼會呢?愛反問他。

很少會回應他隨口說的話。所以即使她這麼簡短地回答,他依然有著受寵若驚的感覺。

他接著說:過去上國文課時,我還為那些出生於上世紀的作者感到難過呢。

他心裡想的是像梁啟超、胡適那樣的人。當他讀到這些人出身的年代時,還忍不住在心裡皺了個眉頭。他會說,十九世紀的人跑到二十世紀來逞甚麼英雄呢?然而他想到自己的女兒也奉獻了十幾年的青春給這即將退席的世紀,便沒有把心裡的話說出來。

這是他在九份的街頭對愛說的話。那是一條位於山腰上的窄街,兩旁都是供觀光客瀏覽的商店。那天的天氣並不好。駕著車子往那兒跑,他還在猶豫著。愛的心情倒不壞。快離去的時候,他們兩人站在被雨水打濕了的石砌街道上。他問愛想不想買一點東西。在那一刻,他又想起了已去世的妻子來。

猶豫了好一會兒,不知道要不要買下那雙玩具木屐來。店主人從後面又拿出了一雙木屐,對他們說,這雙給人穿的木屐只賣兩百八十元,而他們看中的那雙卻要賣兩百五十元。一分錢一分貨,老闆又補充了一句。

仍然猶豫不決。最後她說,她身上沒有帶足夠的錢。

我來幫妳出吧

老闆拿東西進裡面去包裝時,他問愛:妳要自己留著那雙鞋,還是要送給朋友?愛沒有回答他。離去的時候,他們從石階往下走。天色暗得早,下坡路的兩旁早已亮起昏黃的燈來。九份的街道看起來仍然停留在上世紀的模樣──上兩世紀的模樣,現在他應該這麼說。

去九份以前,他原本打算帶愛到「塔裡」去,去跟茵說幾句話。

妳自己去對媽媽講,妳有沒有做個好孩子,他原本要跟愛咪這麼說的

兩個星期以前,愛的老師打電話給他,說她有一件事必須跟他談一談。

當然,他說。

你曉得愛有個要好的同學,叫做麗莎嗎?

我曉得。

昨天,宿舍熄燈的時候,她們兩人都沒回來。

他的頭立刻暈了起來,他想他的報應來了。

她們並沒有做什麼罪大惡極的事,老師在電話裡繼續講。

那妳為什麼非要告訴我不可?他在心裡說。

兩個人只是拍沙龍照去了,老師繼續說。

什麼?

麗莎有個親戚在中山北路開了間攝影館,這就是兩人跑去拍照的地方。

好鮮的點子,他說。

可不是嗎?老師繼續說,我擔心的是兩人從哪兒弄來的錢。不過麗莎告訴我,她們並沒有花任何錢。

不可能不花錢的,他在心裡想。上個星期天,他才給了愛一萬元。

還有一件事是我擔心的,老師繼續說,只是不知道該不該跟家長講。

請老師說。如果是在他自己的部門裡,像這樣吞吞吐吐的人早就被開除了。

我擔心的是,兩個人為什麼要去拍沙龍照?當然,這個世紀快結束了,很多人都會想些奇奇怪怪的點子來紀念它。不過,你不覺得奇怪嗎,兩個女孩子,卻要去──

這可把我給問倒了,他說。

請不要誤會我,我不是那種疑神疑鬼的人,也不是那種不開通的女性。我只是要告訴你這兒發生了這麼一件事。不過我得承認,即使我已經做了十二年的老師,有些孩子的想法我還是不明白。我只是擔心,有時候連她們自己也不明白。

謝謝妳,老師,我曉得妳在擔心什麼了。

那是個陰暗的下午,天上飄著細雨,他本來只打算喝杯咖啡就離開九份的。他和愛坐在一家面海的咖啡屋裡。遠處的大海是霧濛濛的,白色的波浪從堤岸的一頭刷到另一頭。因為距離遠,他不可能聽到什麼,卻可以感覺到「刷、刷、刷」的聲音在那裡進行著。過了一會兒,同樣的程序又重複了一遍。

他想詢問愛有關拍沙龍照的事。他想聽到愛親口告訴他,她們只是利用那套背景拍了些尋常的照片。他想聽到的就只有這麼多。

然而他開啟了一個不相干的話題,他講起高中時搭乘軍艦出海的事情來。

他指著遠方的海灣對愛說:我們就是從那裡出發的。

那也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。艦長對他們說:八、九級的風浪,要說船不能出海,你們一定會失望。咱們就勉強走一遭,只是等一會兒可有得你們罪受的。

出港,艦長的話立即就兌現了。他們在港外繞了一圈便匆忙返航。重新踏上陸地,大家都好高興,連飄在空氣裡濃厚的柴油味都變得好好聞。

沒話接續時,他打量著四周。那是一個完全由廉價材質佈置而成的廳堂。缺乏生命力的塑膠花纏繞著窗沿,負載力薄弱的材料拼湊出一張張勉強可以使用的桌椅。坐在這些東西的中間,他必須跟自己講:反正他不會在這裡待太久。他懷疑店主人走過這裡時,是不是也在心裡講著同樣的話。

他仍然嘗試打開剛才沒開啟的話題,腦子裡卻出現了自己出國前的情景。

那年的夏季跟往年一樣炎熱,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有了忙碌的目標。

程序最重要:先去辦護照,再去辦簽證,最後才能辦結匯。送件到內政部沒下文,就表示你曾經犯過錯,當學生時亂講話,當兵時記了過,或者家庭背景有問題。美國大使館也可能刁難你,最好能有獎學金,英語也要說得流利點兒。沒把這些手續通通跑一遍,誰都沒把握能出得國去

留學生聯合服務中心設在警備總部旁邊。走進設有拒馬的大門,像回到入伍訓練的日子。先去那裡的窗口繳錢,再到這裡繳件。受過高等教育的人,連這點程序都不懂嗎?

在駐台辦公處外排得長長的隊伍裡,有一個忿忿不平的中年人說:讓人站在外頭等,不請人進去,在美國有這回事嗎?我要把這裡的情況拍張照,送到國務院去。他已經是naturalized的人了,後來他跟隊伍上的人透露。

時間花得最多的事情還是出門購買東西。用得著的書本,能買的就買。寄出的時候,記得把出版商的那一頁撕去。還有大同電鍋,寄到國外去,十年後還用得著。

即將告別的台北,看起來不那麼討厭了。毒辣的夏季太陽,被得軟掉了的柏油路。午後寂靜的街道,販賣甘蔗汁的女子,攤子旁打瞌睡的中年人,必須在外工作的倒楣鬼。黃昏時,警察仍然在十字路口吹著哨子,人們仍然在站牌旁插隊搶登公車,黃牛仍然在電影院前面兜售昂貴的電影票。可是他們要走了,大家自求多福了。

上飛機的那一天,乾爹、乾媽、徐媽媽都來了。徐伯伯沒有來,卻要徐媽媽帶了一對金筆送給他。魯伯伯也來了,是魯家的兩個姊姊陪著來的。還有舅舅、舅媽,甚至表舅。許多人是趕來看茵的。媽媽當著大家的面已哭了一鼻子,還使勁抓著茵的手。那些平日陪媽媽打牌的朋友也坐在她旁邊,有一句沒一句地安慰著。茵的母親則坐在遠遠的地方獨自掉眼淚。

擠在出關門口的送行人發瘋似地阻攔他們離去。他和茵茵好不容易擠進了門裡去。人總算少了。有幸走得進來的人開始操做相同的動作,逃避彼此好奇的眼神。跨進機艙門的那一刻,他聞到從空地吹來熱熱的風,裡面有濃厚的柴油煙味。他在茵的耳邊說,這下總算有出國的感覺了。他和茵茵就是在那時出去的,展開了當時還無法想像而事後也不足為人道的未來。

這麼想著的時候,他突然覺得,沒有帶愛去「塔裡」是正確的決定。孩子已經長得這麼大了,他實在沒有辦法想像,如果茵還在的話,她會是什麼樣子。如果他都無法想像,愛自然更無法想像。

他指著位於正下方的停車場對愛說:我們坐在這裡是要緊守著爸爸的那部老爺車。愛聽了以後笑了。

他們坐著的屋子是建立在坡地上的一棟樓房。從窗邊看出去,他看到的是比屋腳更低的地方。發生在去年的大地震讓他對高度產生了莫名的恐懼感。

爸爸第一次向他透露自己有懼高症的時候,他已經有三十多歲了。那時他們正站在一台駛向山上的纜車裡。聽到爸爸這麼說,他還著實吃了一驚。所以,他也應該等到愛那麼大的時候再告訴她。他無法想像那時的愛會是甚麼樣子。

離開了咖啡屋,他和愛從階梯步步往上走。咖啡屋的老闆告訴他們,到了階梯頂端,往右走,他們就會看到礦石博物館。

一路走,他一面跟愛講起了九份名稱的起源。原來這裡只住了九戶人家,他說。一戶人下山去買菜,其他人家就托他們帶菜回去。所以賣菜的販子看到了他們,就會說:買九份的人來了。

笑了起來。

他繼續說:爸爸當學生的那個時代,到這裡來妳只能坐客運巴士。只有一個門的那種巴士。乘客都擠在車門口,不肯走到後面去。

這次愛只「噢」了一聲。她大概無法想像那種巴士的樣子。

那時候,他是跟茵茵一起來的。那是他還在當兵時的一個假日,他們要去的地方其實是金瓜石。半路上,他們從車窗上看到了九份。茵說:好漂亮的山城啊。她還問他要不要中途下車。他擔心下車後會買不到繼續往前走的車票。茵說:那就算了。他說:要是金瓜石不好玩,他們還可以回這裡來玩。茵轉過頭來看著他。茵看起來很開心。陽光照在她的臉龐上,風把她頭上的捲髮吹亂了,那包裹不住的臉孔顯得更瘦小。

他還記得,那個黃昏,他和茵茵一起搭乘客運巴士回到西站。茵答應送他上火車才離去。時間還早,他們可以在那裡慢慢地溜達。他們走過了花店。那是他到台北來第一個留意到的花店,他想跟茵說。然而茵並沒有把視線飄向那裡。他們走到廣場去。充滿了水份的空氣弄淡了遠處的霓虹。穿梭不息的巴士在下頭發出了喘息聲。然而它們既不打擾他,他就不理會它們。小販也知趣。看人走近了,喃喃自語幾句。眼看收不著效果,又各自整理起自家的攤子來。

想走進候車大廳去,他卻怕在那裡碰見相識的人。他們站在拱門下偷窺,廳堂裡的燈光昏黃。一排擦鞋郎坐的板凳,上頭全空了。冒著白煙的蒸汽機車從黑漆漆的月台邊走過,引不起任何人心焦。他們走到車站的左側去。那裡空曠,他們可以看到一節節的貨運車仍然在消失了的鐵軌上悄悄地滑行。

電話鈴響,久久沒人搭理。那個點著燈的辦公室想必無人看守,燈光卻依然傾瀉到漆黑的月台上。他站在比人高的柵欄旁好一陣子,茵也沒有移動的打算。她任憑他把手放在她的頸子上、頭髮裡。他們都知道,他的役期快要結束了。他們卻沒有什麼興奮的感覺。他們都還不知道,在前頭等著他們的會是怎麼樣的未來。

在九份的街道上,他曾經想問愛:妳還記得媽媽的樣子嗎?

然而他只看了愛一眼,立即覺得自己的問題很無聊。愛可能會點點頭,心裡想的卻是茵在照片上的樣子。

那時他正站在一家藝品店的外頭,愛則站在右後方。他看著那些面朝外擺置的工藝品。一只形狀如雞蛋、體積卻大了好多倍的石頭吸引了他的注意。他仔細端詳著那石頭。怎麼看,他都無法判斷它到底是人工製成品,還是經過琢磨的自然物。

店裡的女主人走出來對他們說:歡迎光臨指教。愛不自覺地往他身後移了一步。在那一瞬間,他想起了茵和他曾經徘徊在一家藝品店的門外。

那時候,凡是要花錢的地方都會讓他們躊躇不前。

那是一個平常上課的日子,他跟茵決定去看一部電影。他們還沒離開台灣前就讀到關於它的影評。三塊錢兩張門票,挺划算的,何況電影院裡一共只有他們兩個觀眾。看完了電影,他們還在電影院旁邊的商店走了一圈,然後走回車子去。孤伶伶的車在空地上站了兩小時,裡面熱得像個蒸籠似的。茵說:以後他們應該常去看電影的,電影院裡好涼快。茵只是重複他走進電影院時講的話,他卻沒有理會她。時間還很早,他在想,他得回研究生的辦公室待一陣子。

他轉身對愛說:妳陪爸爸進店裡去看一下,好不好?愛聳了聳肩,表現出無可無不可的樣子。愛的個兒蠻高的,上身卻總忘了挺直,看起來有點兒駝背的樣子。然而,要是茵還在的話,一定很驕傲自己的女兒已經長得這麼高了。

女主人看到他們走進了店裡,決定暫時不去打擾他們。店裡陳設的物品還不壞。他可以感覺到主人是帶著藝術的眼光來挑選它們的。價格也不會高到讓人立即想跑掉。偶而有一兩標籤,上面的0多得需要細數一下,可能只是在顯示店裡擺的不全是便宜貨。

他從木桶裡取出支用稻芒編成的小掃把。桶上貼著紙條,上面說它們可以用來清理電腦螢幕。五十元三支,他給愛聽。

我們一人拿一支,他說,剩下的一支給爺爺,妳覺得怎麼樣?

回答:可是爺爺沒有電腦。

他說:他可以用來刷鞋子。爺爺不總是嫌妳的鞋子不乾淨嗎?

嘿!愛發出了抗議聲。

店主人在結帳時對他說:很多人都喜歡買這種小掃把。

都是甚麼樣的人呢?他問。

她一時答不出來,便藉故忙碌,沒有回答他。

他們走出了藝品店。沒走幾步路,他就看到了一模一樣的小掃把,放置在門口外的一個櫃上。然而不像前店,這家店只把它們擱置在許多東西當中。

我們恐怕上當了,他指給愛說,也許一支掃把根本不值十塊錢。

老天爺,愛回應。

妳不要跟爺爺講就好,他說。

再次走過礦石博物館的時候,他聽到一首樂曲從屋子裡飄出來,斷斷續續的,像遠處的海一樣。他知道它一直在那裡,卻總是被某些東西遮掩住。隔了一陣子,他已聽不到樂曲了,但感覺到它仍然在自己的腦子裡。

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哪兒聽到這音樂了。那是一家專賣中國貨的商店,他跟茵常常在星期五的傍晚去那兒採買。那時他們剛買下那部二手車。星期五晚上,剛進家門不久,他就提議出去吃晚飯。茵也總是很快就答應了他。上了車,想到要出去花錢,茵又猶豫不決了起來。最後他們總是把車子開到中國商店去。

全城只有那麼一家專賣中國食物材料的商店,開車去那兒要在環城公路上飛馳個二、三十分鐘。路上的車子幾乎全行駛在相反的方向上。一路上,他們的前後都是黑漆漆的,只有聳立在公路邊的招牌會發出一小團光亮來。

那音樂的名字是〈梁祝〉,他還記得自己曾經跟茵提起過,茵卻沒有回應他。好像每次他們在那裡,聽到的都是那幾首曲子。後來聽熟了,他只忙著把商標上的價錢折算成新台幣。有好長一陣子,他都忙著在做這樣的笨事。沒想到經過了那麼多年,音樂還留在他的腦子裡,事情卻幾乎都忘光了。

那段日子裡他們很少去想自己的事。日子也總是在拮据的狀況下度過的。最讓他感到心疼的一筆花費就是購買那部車。第一年暑假,車子總算派上了大用場。他們開著它跑到老遠的地方去找朋友,去找跟他們同一年到達美國的朋友。好像找到了那些人,他們也就找到了在美國的自己。

那一次,茵也幫著他駕駛了好長一段路程。趁著夏夜來得遲,他們駕車到晚上十點才投宿旅社。下了車,兩人都累得直不起腰來,決定在房間裡啃掉為次日準備的三明治,代替出外覓食。第二天傍晚,他們趕到了朋友家,汽車輪胎卻磨掉了半個邊,還花了他二十幾元的修理費。

從九份回來的晚上,他問愛:明天就是新世紀了。妳會喜歡二十一世紀嗎?

說,會呀。好像她只是在回答「妳喜歡這學期的老師嗎」或者「妳想跟我去看一場電影嗎」這類的問題。

他繼續說:說不定,到了下個世紀以後,台灣就沒落了,好像英國在二十世紀就沒落了一樣。

說,她知道。好像這兩件事都已經寫進了愛的歷史課本裡。

說不定,再過一兩年,爸爸就沒錢供妳讀大學了。

噢!

說不定,到時候,爸爸還得靠妳寄錢來接濟呢。

為什麼我會比你有錢呢?

因為那時候,妳已經在美國了。美國不會這麼快就沒落的。

嗯,愛說。

真好商量。

車子一路在往山下滑行。天色逐漸黑了。閃著漁船燈火的海景很快便離去了視線。他開始專心開著車,沒有繼續跟愛講話。等車子駛進了瑞芳,他已感覺不到愛的動靜。

妳睡著了嗎?他想開口問愛又忍住了。何不讓她再睡一會兒。在美國的時候,愛就喜歡在車上睡覺。

為什麼他要帶愛回台灣呢?好在愛還沒學會質問這類的問題,也許只是沒學會在他的面前質問。十歲的時候,愛就跟隨著他回到台灣來,不知道在這裡等待著她的是什麼。等到她有能力質問的時候,她已經忘掉了那衣食無虞的國度,無憂無慮的童年,自己曾經是個好命的天使兒。

但也許不能算太好的命。出生在留學生的家裡,那時爸爸的論文還沒有寫完。

奶奶看到了愛,卻開心得不得了。

奶奶說:很不錯了,好不好?一生下來就是美國人,爸爸也找到事了。

轉動她虛弱的臉,瞥了愛一眼,沒說甚麼話。

則躺在那兒,睜著隻眼,閉著另一隻。

不會有甚麼毛病吧?他隨口說。

不要亂講,好不好,奶奶回應說。

好娃兒,妳爸爸可冤枉我們了,對不對?剛生下的小孩誰不是這樣呢。

回家的第一天,家裡沒有給愛睡的床,因為他們很快就要搬家了。

可是,怎麼能打地鋪呢!奶奶說,我看你這個爸爸,簡直昏了頭。

把她放在沙發上還差不多,奶奶又說,沒有東西圍著有甚麼關係?那麼小的娃兒,你以為她會翻滾啊?你放下去試試看嘛!ㄟˊ,這就對了。你自己看,她會不會翻滾?你看嘛,整天都翻不到哪裡去。

爺爺奶奶來得快,走得也快。然而好在走了,否則也是個負擔。

他們就要搬家了,而且要開著車子去。否則到了那邊,連個交通工具都沒有。

雖然說儘量少帶東西,東西還是堆到了車裡來。

沒關係,他對茵說,妳跟愛坐後面,東西放前座。

那麼長的路,你要人幫忙開車嗎?茵問。

最後他們決定,行李箱擺在愛旁邊,其餘的才擱車尾。大件的箱子,還是從台灣帶來的,卡在前後座之間的洞裡。不會搖,挺穩的!傻愛,沒看過這麼大的東西吧?放靈光些,如果行李箱倒向妳那邊,可要哭出聲音來。

有嬰兒在車上,沒想到會那麼麻煩。一路上,他們在找休息區停靠。太陽雖然還在天上,眼看著時間已超過晚上六點了。他們即使硬著頭皮趕去,鑰匙卻在人家手上。然而,他又自言自語地說,房子從今早起就是我們的了,為什麼還要住在旅館呢?旅館錢,算算看,抵得上十天的房租呢。打個電話過去試試吧,請他們把鑰匙藏在甚麼地方。

成了,沒問題了。對方說,這種情況時常會發生。鑰匙已經放在一個信箱裡。必要時,還可以打電話到他家去。這可是美國耶,記得嗎,咱們是在美國耶。

車子已經快駛入台北的市界了。黃昏的景色在高速公路上看起來都很相像,只是這裡沒有美國的那種漫無邊際的孤寂。

然而他們在那裡也有過無憂無慮的日子,這是他在半年以後才有的感覺。

那時他剛結束了博士口試。二十多年的學生生涯就這麼結束了。忽然之間,他有點不知所措。趕緊回家去吧,回了家再說。然而根據氣象預報,東北部有一場大風雪,所有機場在一兩小時內都要關閉。灰狗巴士成了唯一的選擇。茵在電話上說,她可以去車站接他,她自信還找得著那地方。

在車上,他睡了很安穩的一覺。車子慢下來好幾次。搖晃得最的那回,他醒來了,但只是一個路過的小鎮。怎麼連這種地方巴士也要駛入?到處是黑漆漆的一片,偶而也看得到一條完整的街。孤獨的路燈,井然有序的商店櫥窗,拼寫出打烊酒店的霓虹。世代居住於此的人們,風雪就要來襲了,可準備妥當了沒有?

他到達目的地的時候,雪已經飄下來了。

說,我們馬上去接你,不過我得先給愛換上厚衣服。

這裡也很冷,他卻沒有說。

候車室已經上了鎖,把他用得上的溫暖鎖在玻璃門裡面。然而下雪總比不下的好。地面冷氣被天上吸了去,這點兒物理學知識現在倒用上了。

殖民時代便開發了的小鎮,靜靜地躺在風雪裡。儉樸的木造平房,老老實實地圍繞在停車場的四周。在沒有汽車的時代,這塊空地是用來做什麼的?

回家真是個奇怪的概念,回來的地方竟然比所有曾離去的地方更陌生。

車來了,總算看到了熟稔的東西,這車也跟隨他們好幾年了。

打開車後門來,他馬上嚷嚷著:答啦,妳看誰回來了?

遲疑了一兩秒,立即裂嘴哭了。

怎麼回事?爸爸才離開妳兩三天呢!不習慣看爸爸戴毛線帽嗎

說:你來開車吧,也許孩子只習慣你坐在前頭的模樣。

車子已經駛入建國北路高架橋。他知道等待在前頭的是醜陋的市容,擁擠的車陣,以及毫無章法的行車。這就是他居住的地方。所有他的親人都居住在這城市裡,只是爺爺奶奶住一個地方,他住另一個地方,愛則住在學校的宿舍裡。

爺爺奶奶第二次到美國來是他們日子過得寫意的時候。那時他們剛搬進新買的房子裡。奶奶說那是個安家的好地方,他自己也這麼認為。

爺爺特別喜歡那一片綠油油的草坪。他拿著修飾樹緣的剪刀在地上剪呀剪的。後來他就喊不行了。

這麼大一片草地怎剪得完哪?爺爺說。

奶奶則在背後拼命笑他:老爺子啊!你又不是一頭牛,哪能跟割草機比呢

然而奶奶的注意力還是放在愛的身上。她一下子跟爺爺說,不准在愛的身旁掃地。一下子又叫爺爺躲著吃東西,免得叫她看了跟著要。有一次,愛把白天的月亮當做飛上了天的氣球,這可成了奶奶最得意的話題。

爺爺奶奶本來不願意他們送愛上幼稚園。然而茵說:孩子到了時候不講英語,就怕以後會走了調。他們就不再表示意見。

秋季來臨前,爺爺奶奶吵著要走了。他們是在星期天的深夜回去的。即使兩人一再催促他早點開車送他們,到達機場時已經有好多人趕在前面。隊伍上的人緊張地望著前頭,讓他想起自己也是從那狹窄擁擠的地方出來的。沒站在隊伍裡的婦女則站在擺滿了一地的行李旁聊天,一面呼喊著四處亂跑的孩子。有一陣子,一個男人跟櫃的小姐激烈地爭執著什麼。爭論結束了,那男人回過身來,雙手合力將一盒綁得緊緊的紙箱抓了起來。身邊的人急忙閃開一邊,讓他把沈甸甸的行李抓到磅秤上。

走了爸媽,他們以後就只有靠自己了。在回程上,時間已經是半夜兩點多。他想起過去在夜裡駕車去機場接台灣來的朋友。那些人一下飛機就急著發表對這國家的感言,而他也迫不及待逐一駁斥他們的觀點。大家就這樣一路爭辯到家裡。進了門,行李還來不及放下,他們又繞著同樣的話題繼續爭執下去。現在,朋友們各奔東西。他個人在深夜裡趕回去,只打算匆忙睡個覺,明天一早準時上班去。畢竟,好日子已經結束了,人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時光已經結束了。

從九份回來的那晚,他沒有照原計畫去外面吃飯。他把車子直接開到了家,愛也恰好醒了過來。愛長大了,他想著,不像以前那樣會鬧

他要愛陪他一起做菜。他給愛指定的菜餚是生菜沙拉。

學會做這道菜,他對愛說,妳到美國以後才會有蔬菜吃。

剝開了包裹萵苣的保鮮膜,撕開了一片片的葉子。做好這些事以後,愛把兩手一攤,等待他下一個指令。

他拿了一個篩洗青菜的籃子交給愛

小心了,他對愛說,同時把解凍好的牛排丟進了熱騰騰的鍋子裡。

聽到「喳」的一長聲時,愛佯裝受驚的模樣。

在那一刻,他想起他們在美國最後住的那個房子。

下班以後,他把愛從保母那裡接回來。進門時,茵已經在廚房準備晚飯了。不要下去看電視!茵對他們說。他把愛抱進飯廳裡,把她放進了高腳椅。愛的臉上有乳娃的奶香味。他順手將燈打開了。燈光照亮了愛的臉,照亮了白色的紗簾和伸展到窗邊的冷杉。

把清理好的萵苣用盤子裝了,問他要放在哪裡。他看了一眼已擺滿雜物的餐桌,對愛說:我們去客廳吃飯吧。

他們坐在沙發上,食物擺在茶几上,電視打開了。這就是他平日吃飯的方式。

他累了,不想掩飾自己的壞榜樣,也沒有問愛想看甚麼特別的節目。

電視新聞裡並沒有甚麼關於新世紀將來臨的報導。

明天就是新年了,不是嗎?他感到有點惶惑地問愛

應該是吧,愛說。

他看看圈在手腕上的電子錶,確定自己的認知並無錯誤。

去年的情況可沒這麼冷清。千禧年來臨前,人們在爭論這一年是否就是新世紀的開始。新年前夕,媽媽打電話給他,問他怎麼不陪愛去看燈火。媽媽總是把「燈海」說成了「燈火」,他可不想花時間去糾正她。他只說:愛有自己的朋友,我幹嘛要跟著去?

你老是這個樣,難道不怕自己的女兒走丟了嗎?

她已經是那麼大的孩子了,難不成我還要跟她一輩子?

好嘛,我說不動你,要是茵還在的話…

這跟茵有甚麼關係!

他聽到自己突然提高了聲調,媽媽便沒有繼續說下去。

那天晚上,他本來想好好睡一覺的,卻被街上的鬧聲吵醒了。那是跨年的時刻,一群聚集在路口的年輕人學著洋人在倒數計時。他想爬起來,從窗口往下叫:吵甚麼吵,現在離下個世紀還有三百六十五天呢!然而他得爬不起床來,連打電話去媽媽家問愛是否回去的力氣都沒有。

今年的景氣確實比去年差了許多。失業的人口在節節升高,與他自己息息相關的科技產業也走到了瓶頸。今年連愛咪都沒有吵著要去看燈海。但也有可能是他要愛過來跟他住幾天,才打消了她原先的計畫。

他轉了好幾個台,終於找到一個勉強跟新年有關的節目。

一個機械師模樣的人站在柴油機車頭旁邊接受記者的訪問。躺在他們的頭上是燦爛的金黃色的陽光,顯示這影片不是在今天錄製的。

他們在那裡討論,這火車將要在新年提供給當地居民做「台糖回憶之旅」。他才弄清楚了那是糖廠過去用來收集甘蔗梗的小火車。

爸爸以前也住在南部,妳知道嗎?他對愛說。

你早就講過了,愛說,可是我還以為你住在南部的海邊。

他沒有回答愛。他心裡想的是爸爸帶他搭火車到台北的事情。

爸爸很早就告訴他,去台北的火車分成山線和海線。爸爸還翻開那本火車時刻表給他看。凡是發往台北的班車,都在括弧裡註明了自己的身份。你看,爸爸對他說,海線的火車走海邊,山線的走山裡。好像有了這本火車時刻表,他就可以看出這兩條路線的不同。

那次,他跟隨爸爸出差,火車走的是山線。臨走的前一天,他們才知道剛過境的颱風把濁水溪上的鐵橋斷了。爸爸說,他們可以搭乘金馬號到台中,再從那兒轉火車去台北。一路上,金馬號走得並不十分順暢。等他們到達台中,本來預計要搭乘的火車已經離站了。爸爸改買了晚上七點鐘才出發的火車。估算一下,他們到達台北的時間應該是十一點了。沒關係,爸爸對他說:你可以在火車上睡一覺,到了台北我再叫醒你。

他們在台中待了整個下午。颱風雖然走了,天氣依然陰暗。台中的街頭實在沒什麼看頭,何況那又不是放假的日子。最後爸爸帶他去看了一場電影。魂斷藍橋,名字到現在他都還記得,電影可難看死了。沒進行到一半,他就睡著了。

在火車上,他一路倒是醒著的。進入山洞的那一刻,爸爸說:我們要進去了。他連忙把頭別向窗戶。你看外頭的那個煙,爸爸又對他說,都是從火車頭冒出來的。別人聽到爸爸這麼講卻連忙把車窗關了。真掃興!這樣他就只能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模樣了。過了一陣子,他問爸爸:我們還在山洞裡嗎?爸爸沒有說是或不是。他只說:你聽聲音就知道了。他聽不出來。爸爸也不肯告訴他答案。

他們搬到北部來,火車走的也是山線。他們走了一整天,火車才到達板橋站。台北就要到了,爸爸說,他們得準備下車了。然而火車停留了好長一陣子,長得讓人懷疑它根本不打算往下走了。

他看到月台上掛著一個白色的木牌,在「板橋」兩個大字的下面還有「台北」兩個小字放在括弧裡。他問:這裡已經是台北了嗎?爸爸沒有回答他。媽媽卻叫他不要繼續跪在椅墊上。媽媽說:你好好坐著,等會兒車掌還要來驗票呢!媽媽每叫他做這或做那時,總要編出些好笑的理由來。

火車終於動了。而且,好像要消除他的疑慮似的,火車很快就飛馳了起來。舉凡橋樑、平交道、萬華站,通過時它一概不減速。不久,西門町也出現了。這時火車倒慢了下來,像是要故意刁難等候在平交道前的車輛。看到那些橫七豎八的車子,他覺得這兒沒有上次看到的那麼好看。然而他並沒有說出口來。不久,火車轉彎了。嗤喳喳的聲音,聽起來好刺耳,卻像是叫人準備下車的信號。等到車廂裡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,擴音機裡才播出「台北到了,台北到了」的話語。

出了驗票的柵欄門,媽媽對他說,天已經暗下來了,你要小心跟著大人走,不准東張西望!媽媽叫他提了支小行李,她和爸爸一人提著一支大行李。他們走過一個花店。爸爸跟媽媽說,妳別看這店小,生意可好得很。可是,他在心裡想,為什麼要在車站旁賣花呢?剛到台北來的人都會買束花送自己嗎?他們又走過一條長長的人行道。黃昏的台北街頭看起來像剛散場的電影街。即使他刻意不去看,亮著光的霓虹看板還是跑進了他的視線裡。這時候,他忽然想到,他已經離開台南了。然而這念頭只閃了一下也就消逝了。

對他來說,二十世紀似乎是從他抵達台北以後才開始的。沒想到這麼快,另一個世紀就要從後面趕上,並且要取而代之了。

妳今晚要跟我一起守歲嗎?他問愛

在等他繼續講下去。

沒有去美國以前,過年我都會陪爺爺奶奶待到十二點才睡覺。

為什麼?

小孩陪爸媽守歲可以助他們延年益壽。

噢!

妳今晚願意陪我守歲嗎?

我可以試試看。

     這個給妳,他把電視遙控器交給愛

如果妳睡著了也沒關係,以前爸爸也經常會睡著的。

可是爺爺和奶奶還是很健康,不是嗎?他補充著說。

是呀,愛附和著他。

也許這樣卻害著了,他突然想。

選擇了青少年喜歡看的節目。他強打著精神陪著她看了一陣子。

在廣告的時段中,愛利用遙控器轉著台。某個頻道裡出現了一群年輕人,正在東部海濱過夜,準備看新世紀的第一道曙光。海邊的風很冷,他們對記者說。愛似乎對這樣的活動不感興趣,她很快又轉了台。

他睡著了。在睡眠裡,他好像聽到茵在對愛說,電視的聲音太大了,恐怕樓上的人會抱怨。可是這又有甚麼關係呢,他插口說,這裡可是美國耶,最近的鄰居也起碼有兩百碼那麼遠。他頓了一會兒,訝異自己所使用的單位怎麼會是美國人習慣使用的「碼」。

當他掙脫了自己的睡眠時,發現愛已經躺在沙發上熟睡了。

他起身把電視關了,去房間拿出一條毯子蓋在愛的身上,同時把她的眼鏡摘去。愛的臉上仍然浮現出一抹笑容來。

秋季來臨時,愛就要去美國讀書了。

他忽然體會到愛和麗莎去拍攝照片的意義。

在出國之前,他和茵茵也曾經在中山北路做了一次最後的回顧。他們買了一些準備以海運寄出的書,茵仍然捨不得離開那裡。那天的天氣很好,清爽的藍天預告了一個人的秋季。他們用不上了,卻決定上平常不敢進的西餐廳吃它一頓。那就是他們留給自己一點小小的回憶。

他想到愛將獨自在北美洲度過她剩餘的學生生活。當愛走在滿落葉的馬路上,第一個會出現在她腦海裡的會是甚麼人?可能不是她的母親,也可能不是他自己,最有可能的是曾經陪她一起瘋狂過的朋友。

為什麼他連這點再自然不過的道理都無法理解呢?

他看著放置在壁櫥上的照片,突然希望能當著茵的面對她說,他不是一個好爸爸,從來都不是。他也不是一個好丈夫,沒有承擔起茵遺留給他的使命。

在這深夜的時刻,照片裡的茵看起來像是注定無法撐過二十世紀的煎熬,即使她不曾被這世紀的疾病奪去了性命。

他又看看牆上的鐘。新世紀已經悄悄地來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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