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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hen Will The Rain Stop?

   

這不會是愉快的一天,我知道。

在路上,我盤算著怎麼調整實驗室同仁的工作。有一位能力不足的同仁,我決定卸下他部分的責任,交付給另一位同仁,而後者只有兩個月就要離職了……

到了辦公室,我立即打電話叫這兩人來我的辦公室。拿著話筒的同時,我想到我還得矚咐圖書館幫我訂便當。外面仍然下著雨,我不想在中午冒雨跑出去。

我跟兩位同仁談了一陣子。事情比我想像的順利。我問那位能力強的同事:「有足夠的測試資料嗎?」他說:「即使沒有,也可以立刻收集。」我最喜歡聽到這種話。我想起巴頓將軍,我想起他以半跪的姿勢親吻受傷的部屬。上個週末,我才在一個聚會裡跟朋友說:「性子急躁的人,像巴頓,注定一輩子要做別人的下屬,還得在自己犯錯的時候懇求別人收留他。」

電話打了進來。是近史所的一位同事。她說,她已經找到91本應用資料,問我可不可以把我們所開發的軟體交給她。我的眼睛亮了起來。巴頓聽到愛森豪願意重新使用他,眼睛必然也亮了起來,雖然他很快就發現,他只是加入自己舊屬所領導的集團軍。我跟那位同事說,不要急,我還得跟她討論如何修改我們的軟體,才能交給她使用。我打了一個比喻,我說:「就好像安裝廚房設備,我必須先跟女主人討論她的需求。」

放下電話,我把仍然在等待我的兩位同仁打發回去。另一通電話打了進來。我在電話裡的語氣變得很糟。我說:「我希望你們那裡有個統一的窗口,這樣我才不至於重複同樣的話十遍以上。」我決定不再接電話。事實上,我也沒有時間繼續接電話。實驗室的同仁送來一位學生,我必須跟他面談。

中午,外面仍然下著雨。我已經決定錄用我所面談的學生。我問他能在我的實驗室待多久。他說,出國讀書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考量,但他可以待到離開台灣前的一個月。「好,」我說:「這樣我只能給你一些支援性質的工作。」我看到他對我點著頭。「但是,這不表示你不能從我這裡學到東西。」我補充說:「傑出的研究者,像法拉第,一開始只幫忙他的老闆做一些打雜的事情。這可絲毫不能阻止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物理學家。」我送他出門,並且補充說,我可能要他接手一位即將離職同仁的工作。他反問我:「那位學長離職後會去哪裡?」我以玩笑的方式答覆了這個不受歡迎的問題。我說:「你可以幫我打聽他會去哪裡。」

回到辦公室,我想起我忘了請圖書館幫我訂便當。而且,我在電話機上看到留言的指示燈。剛才我在講話時,電話鈴聲便響過一陣子。是一個女子的留言。我很快便明白這是怎麼回事。我的高中同學康樂去世了。在上個週末的聚會,我已經聽到這個消息,只是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去想這件事。

我撥了一個電話給簡惠美。我說,我收到她的留言了,我也從朋友那裡聽到康樂的消息。我刻意刪除了「去世」兩個字。我們在電話裡談了一陣子。她的語氣很平靜,聲調聽起來跟好幾年前沒有甚麼兩樣。我趁著她講話的時候在想,我們起碼有十年沒見面了。簡惠美告訴我,後來跟他們來往的都是我們班上的同學。她提到了潘永堂。

我趁著她停頓的片刻插入我的話。我說,我還記得潘永堂的事。我說,康樂剛到美國,是我去接機的。「對。」簡惠美回應我。我繼續說:「那時康樂就跟我提到潘永堂的事──噢,不對,不是那一天,而是好一陣子以後。我從康樂那兒聽到,潘永堂一輩子最想做的事就是去美國求學。後來,他果然放下工作,去了美國,而我已經在那兒做了好幾年事,而且準備回台灣了。」簡惠美耐心聽完我的話。我的話講得很亂,而且沒有重點。我講完以後,她接續自己所開啟的話題。她跟我提到好幾位後來跟他們交往的同學。她跟我提到了鎮乾常,又提到了徐光曦……。這些老朋友的面孔快速地閃過我的眼前。我插口說:「沒想到,都等康樂走了,我才有機會再見到他們。」簡惠美說:「是呀,是呀,……」

吃完從外面叫來的便當,我靠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兒。我想到另一位老同學寫給我的電子郵件。他在信上寫說,最近常在珠江邊觀看水上穿梭的船隻。那時候,他會想起我的作品來。他說,我總能把這些景象翻譯成更美的文字。可是,我仍然不知道怎麼回復他。

下午是一段出奇平靜的時間。我終於可以抽出時間來修改論文了,我在想。我必須在三個月的時間內做好這件事,並且答覆所有評審者所提出的問題。我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,但也很乏味。最美好的部分我早已經體嘗過了,現在我只是在考量如何遣詞用字,要做到既不得罪評審者,又不至於自失立場。

我拿起電話來。我想進一步瞭解雷驤的計畫。他曾經告訴我,橋頭鄉糖廠要拍一些紀錄影片。他想建議他們參考我的作品,那裡面有一些描寫糖廠的故事。雷驤很快就出現在電話的另一端。我問他,需要我把《高塔》寄過去嗎?雷驤說:「《高塔》我有啊!」我說,是寄給橋頭鄉的人。雷驤說,還沒有必要。然而他計畫明年一月南下去看看,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去。我說,去南部看糖廠是我最有興趣的事。我們就約好到時一起南下。

講著電話的時候,我的腦海裡出現了南部的影像。從洗手間走回辦公室,我的腦海裡仍然保留著這些影像。影像裡出現的並不是橋頭鄉,而是我跟黃進興跳上已經在行駛的台鐵火車。我們抓住車門兩邊的扶手,可是車門打不開,那時也沒有人站在門後頭。車子開始加速,我們已經來不及跳下去。我說,我們可以從車窗翻過去。黃進興說,這樣太危險。我沒有聽他的話。我很輕易就翻了過去,這比我以前所翻過的圍牆可容易得多。我站在門的另一邊,叫黃進興也翻過來。我說,我會抓緊他的衣服。黃進興也翻了過來。

這是大二暑假所發生的事。那一陣子,我們在康樂家作客。他家在善化糖廠的日式宿舍區,從那兒到台鐵火車站有糖廠的小火車可以往返。那天,我們要去烏山頭玩,康樂沒有陪著去,我們才弄出這驚險的鏡頭來。康樂也記得這件事。他常提起的,倒不是我被黃進興罵得半死的這一段,而是我在他的家裡,下午時間一到,我就坐到書桌邊,開始翻譯那本該死的邏輯書。康樂喜歡把他的朋友塑造成怪胎的形象。他喜歡對別人說:「那時我們正在玩大富翁,時間一到(康樂還做出看錶的模樣),張復就把頭一歪(那其實是康樂自己的習慣動作),跟大家說:『ㄥˊ,不行,時間到了,我得工作去了。』在場的每個人頓時都傻在那裡。」我記得在美國的時候,康樂也當著我的面把這個故事講給他的同學聽。

我回到電腦前,決定播放儲存在我檔案夾裡的音樂。聽音樂能夠幫忙我忘記修改論文的沈悶與無聊。音樂響起來,那是Lionel RichieTruly。聽著它的時候,我想起我開車去JFK機場接康樂去我家。那是他到美國的第一天。我記得我的車子開上了Verrazaro-Narrows Bridge,我要康樂停止講話,好好看看那座橫跨於布魯克林與史坦頓島之間的巨型橋樑。康樂只讓自己的眼睛飄出窗外一秒鐘,又繼續發表他剛到美國的感言,我就毫不客氣地針對他所講的每一點予以痛擊。

我想到這件事,突然禁不住掩面而泣……

── 獻給我的好友康樂,逝世於2007102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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